贱妾蒲柳残姿，岂惜葑菲下体（董小宛写给冒辟疆 明末清初）

古文：

董白再拜致书公子左右，记得秦淮画舫，初侍歌筵。乍见目成，旋又别去。

诵李商隐“身无彩凤双飞翼”一诗，此身已许公子矣。厥后河房卧病，一息仅存。窃思天上人间，断无相见之日。不意此时公子忽临，病中握手，尚疑是梦。

自是始日有起色。然斯时人事变幻莫测，此心虽已有寄托，而此身犹不及相从。积虑存思，仍难自释。

幸有虞山老尚书与公子深交，慨然为之排难解纷，为之偿债脱籍，轻车遣从致之如皋。至是方得被充下陈，奉侍公子。

从此抱衾绸于夙夜，偎冷暖者频年。携雨携云，靡朝靡夕。犹忆午夜制茗，水绘题经；甲字煎香，朴巢订谱。凡此一颦一笑之间，皆为予取予求之地。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

比者天翻地覆，国破家亡，王师在途，杀人盈野。公子簪缨世胄，自宜金玉其身；贱妾蒲柳残姿，岂惜葑菲下体！

自从举家避难，相携潜匿荒村，妾以步履艰难，遂至中途相失。寻寻觅觅，踽踽凉凉。

忽有游骑过前，目不转睛，视妾遽相问曰：“汝董小宛耶！”颔之，即下骑，以骑载妾而驱至一军次，报曰：“迎得董小苑至矣”。

妾此时心中忐忑，不知所以。满拟膏其斧钺，即亦不惧，讵意不加强暴，载之后车，犹以为与公子有交，亦欣然就道。

无何抵金陵，旋有媪婢数人相与迎迓入行馆。渐知有异，觅死不获。第以公子望重当时，贱妾虚名误赚，此亦有所由来也。

为公子计，为国家计，皆不得轻于一死以塞责，转恐贻公子之戚。此白之一段深衷，谨披沥于公子之前。

伏念奉侍晨夕，备历春秋。正赋云鬟玉臂之情，忽惊云浮玉垒之耗。不料千古未来之奇祸，于妾一身当之。公子以妾为已死，妾期公子于来生。

嗟呼！文姬归汉，知已无期；昭君和番，从兹不返矣。临书哽咽，无泪可挥。伏惟珍爱，无以妾为念。

翻译：

董白再拜并致书公子，记得秦淮画舫，初侍歌筵。刚一相见，你我眉目传情，但很快你就离开了。

我读着李商隐“身无彩凤双飞翼”的诗歌，想着此生就是你的人了，后来我生了病，在秦淮河边的房子里奄奄一息，刚想着天上人间相隔，你我注定再也见不到一面，就在这时候，没想到公子你忽然就出现了，在病中拉着你的手，就好像是在梦中。

从那天开始，我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，但是那时候人事变幻莫测，此心虽已有寄托，而此身仍无法相从，想了很多办法，仍是难以解脱。

幸好有虞山老尚书与公子交情甚深，慷慨的为我们排除了困难，帮我清偿了债务，脱离了青楼，还派了车辆和谁从把我送到如皋您的家中，于是我才能成为您家中的一员，照顾您的生活。

从那天起，我们抱衾绸于夙夜，偎冷暖者频年。携雨携云，朝夕相伴，我还记得咱们经常半夜煮茶喝，也会画些画，写些字。燃一注上等好香，做一首曲林间的清曲，所有一颦一笑之间，都充满了爱与被爱的满足。“此情可待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

现在天翻地覆，国破家亡，王师在途，杀人盈野。公子您出生于世代贵族之家，自然该被精心呵护，贱妾我不过是蒲柳残姿，哪还敢把自己当回事。

自从举家避难，相携潜匿荒村，我就因为步履艰难，最终在半路走失了，我寻寻觅觅，踽踽凉凉。

忽然有几个当兵的骑着马走到我面前，目不转睛的看着我，问我说：你是董小宛吗？我点点头，他们就下了马，让我骑上去，把我带到了一个军营，报告说：我们把董小宛接来了。

这时候我心中忐忑，不知是怎么回事。还以为马上就要被他们的兵刃剁成肉酱了，就是这样也没什么可怕的，没想到他们并没有粗暴的对待我，还让我上了后面的一辆车，我还以为是遇到了公子您的朋友了呢，高高兴兴的上了路。

没过多久就到了金陵，立即就有好多老妈子、侍女迎上来把我接到行管，我发现不对劲，想死却没死成，因为公子您过去声望显赫，弄得贱妾我也误赚了些虚名，所以才被人如此重视。

为公子想，为国家想，我都不能轻易的以死逃避责任，却给公子留下烦恼，这是我要说的一段深藏于心的苦衷，谨披沥于公子之前。

想想我每日晨昏侍奉公子，也经历过几度春秋，正享受着云鬟玉臂之情，忽然就看到了烟消云散的空茫，想不到遭遇这千古未有之奇祸，就让我自己去承受吧。公子您就当我已经死了，我只有期待和公子来生再见了。

哎，文姬归汉，根本就没有期限；昭君和番，从此再没有回还。临书哽咽，无泪可挥。只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，别在将我放在心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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