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时候，最动人的温情往往会带来一种错觉（毕飞宇写给儿子毕雨桐 2014年5月26日）

亲爱的孩子：

你一直讨厌我抽烟，我也十分渴望戒烟，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做到，我很惭愧。

我今天就给你讲讲我抽烟的事，或许对你有所帮助。

1983年，十九岁的那一年，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。

我们宿舍里有八个同班同学，其中有两个是瘾君子。他们有一个习惯，掏出香烟的时候总喜欢“打一圈”，也就是每个人都送出一支。

这是中国人在交际上的一个坏习惯，吸烟的人不“打一圈”就不足以证明他的慷慨。我呢，那时候刚刚开始我的集体生活，其实很脆弱。

我完全可以勇敢地谢绝，但是，考虑到日后的人际关系，我犯了一个错误:我接受了。这是一个糟糕的开始，许多糟糕的开始都是由不敢坚持做自己开始的。

但人也是需要妥协的，在许多并不涉及原则的问题上，不坚持做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情。

我的问题在于，我在不敢坚持做自己的同时又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：虚荣。

其实，所谓的“打一圈”是一个十分虚假的慷慨，如果当事人得不到回报，他也就不会再“打”了。这是常识，你懂的。

我的虚荣就在这里，人家都“请”了我好几回了，我怎么可以不“回请”呢？我开始买烟就是因为我的小虚荣心闹的，是虚荣心逼着我在还没有上烟瘾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买烟了。

不要怕犯错误，孩子，犯错永远都不是一件大事情。可有一件事情你要记住：学会用正确的方法面对自己的错误，尤其是不能用错上加错的方式去纠正自己的错。

在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时候，宁可选择不应对。

我抽烟怎么就上了瘾呢？这是我下边儿要对你说的。

因为校内禁烟，白天不能抽，我的香烟并不能随身携带。放哪儿呢？放在枕头边上。

终于有那么一天，你爷爷，也就是我爸爸，来扬州开会来了。在会议的间隙，他来看我。当你爷爷坐在我的床边儿沿儿上和我聊天的时候，我突然发现了我枕边的香烟，藏起来来不及了。

以我对你爷爷的了解，他一定是看见了，但是，他什么都没说。你知道的，你爷爷也吸烟，但这可并不意味着他会赞成他儿子吸烟——他会如何处理我吸烟这件事儿呢？

我如坐针毡，十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，我很焦躁。十几分钟之后，你爷爷掏出了香烟，抽出来一只，他犹豫。

最终，他并没有把香烟送到嘴边，而是放在了桌面上，就在我的面前，一半在桌子上，一半是悬空的。孩子，我特别希望你注意这个细节：你爷爷并没有把香烟送到你爸爸的手上，而是放在了桌子上。

后来你爸爸我自己就把香烟拿起来了，而且是你爷爷亲手帮你爸爸点上的。

现在，我想把我当时心理感受尽可能准确地告诉你。在你爷爷帮你爸爸点烟的时候，你爸爸差点儿就哭了，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眼泪。

你爸爸认定了这个场景是一个感人的仪式——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，他的男人的身份被彻底的确认了。事实上，这是一个误判。

我们先说点别的，你也知道，作为你的爸爸，我经常批评你，但是，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，爸爸几乎没有在外人面前批评过你。

你有你的尊严，爸爸没有权利在你的小伙伴面前剥夺它。同样，你爷爷再不赞成我抽烟，考虑到当时的环境，他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呵斥他儿子。

我希望你懂得这点，做了父亲的男人就是这样，在公共环境里，如何和自己的儿子相处，他的举动和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是有出入的，甚至很矛盾。

这里头有一个公开的秘密：做父亲的总是维护自己的儿子，但这并不意味着儿子的举动就一定恰当。

我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，父爱就是父爱，母爱就是母爱，无论它们多么宝贵，它都不足以构成人生逻辑的依据。

我最想和你交流的部分其实就在这里，我说过，在你爷爷帮你爸爸点烟的时候，你爸爸差一点就哭了。那个瞬间的确是动人的，我终生难忘。

就一般的情形而言，人们时常有一个误判，认定了感人的场景里一定存在着价值观上的正当性。生活不是这样的孩子，不是。

人都有情感，尤其在亲人之间，有的时候，最动人的温情往往会带来一种错觉：我们一起做了最正确的事情。

你爸把你爷爷点烟当作了他的成人礼，这其实是你爸爸的一厢情愿。如果你爷爷知道你爸当时那个内心活动，他是不会那么做的，绝对不会。

一个男孩到底有没有成长为一个男人，一支香烟无论怎样也承载不起。但是你爸爸夸张了，夸张所造成的后果是这样的：爸爸到现在也没能戒掉他的香烟。

孩子，爸爸最享受的事情就是和你交流。囿于当年的特殊环境，你爷爷和你爸交流得不算很好，你和爸爸的环境比当年好太多了，我们可以交流得更加充分，不是吗？

附带告诉你一声，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备具清晰表达能力的成人礼。

祝你快乐儿子！

飞宇

2014年5月26日于香港

来源：微文语录，转载请保留出处和链接！

本文链接：https://www.wwyulu.com/read/9279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