鸟能反哺，儿独何心，能不断肠（何功伟写给父亲 1941年2月19日）

原文：

父亲，儿不孝，连年远游，既未能承欢膝下，复不克分持家计。只冀抗战胜利，返里有期，河山还我之日即天伦叙乐之时。

近来国际形势好转，敌人力量分散，使再益之以四万万人之团结奋斗，最后胜利当不在远。

不幸党派摩擦，愈演愈烈。敌人汉奸复而构煽之，内战烽火，似将燎原，亡国危机，迫在眉睫，此敌人汉奸之所喜，而仁人志士之所忧。

新四军事件发生之日，儿正卧病乡间。噩耗传来，欲哭无泪。

孰料元月二十日，儿突被当局拘捕，锒铛入狱，几经审讯，始知系，因为共产党人而构陷入罪。

当局正促儿转变，或无意必欲置之于死，然揆诸宁死不屈之义，儿除慷慨就死外，绝无他途可循。

为天地存正气，为个人全人格，成仁取义，此正其时。

行见汨罗江中，水声悲咽；风波亭上，冤气冲天。儿蝼蚁之命，死何足惜！

微闻当局已电召大人来施，意在挟大人以屈儿。当局以仁至义尽之态度，千方百计促儿转向，用心亦良苦矣。而奈儿献身真理，早具决心，苟义之所在，纵刀枪斧钺加诸颈项，父母兄弟环泣于前，此心亦万不可动，此志亦万不可移。

盖天下有最丰盛之感情者，必更有最坚强之理智也，谚云:“知子莫如父。”大人爱儿最切，知儿亦最深，大人常戒儿明哲保身，儿激于义愤，以为家国不能并顾，忠孝不能两全，始终未遵严命。

大人失望之余，曾向诸亲友叹曰:“此儿大痴，似欲将中华民国荷于其一人肩上者!”往事如此，记忆犹新，夫昔年既未因严命而中止救国工作，今日又岂能背弃真理，出卖人格以苟全身家性命。

儿丹心耿耿，大人必烛照无遗。若大人果应召来施，天寒路远，此时千里跋涉，怀满腔忧虑而来；他日携儿尸骸，抱无穷悲痛以去。徒劳往返，于事奚益？

大人年逾半百，又何以堪此？是徒令儿心碎，而益增儿不孝之罪而已。

儿七岁失恃，大人抚之养之，教之育之，一身兼尽严父与慈母之责。恩山德海，未报万一。今后，亲老弟弱，侍养无人。不孝之罪，实无可逃。

然儿为尽大孝于天下，无数万人之父母而牺牲一切，致不能事亲养老，终其天年，苦衷所在，良非得已。

惟恳大人移所爱儿者，以爱天下无数万人之儿女，以爱抗战死难烈士之遗孤，以爱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之难童，庶几儿之冤死或正足以显示大人之慈祥伟大。

今日虽蒙失子之痛，苟瞻念光明前途，亦大可破涕为笑也。

不孝儿功伟狱中跪禀

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九日

翻译:

父亲，儿子不孝，一直出门在外，既未能承欢膝下，也不曾分担家计。只希望抗战胜利，返乡有期，山河还我之日才是天伦再续之时。

近来国际形势好转，敌人的力量分散，再加上四万万同胞团结奋斗，离最后的胜利一定不远了。

不幸的是党派的摩擦愈演愈烈，敌人和汉奸还在不断挑拨离间，内战的烽火似将燎原，亡国的危机迫在眉睫，这是敌人和汉奸最高兴看见，而仁人志士最忧虑的事情。

新四军事件发生之日，儿正卧病乡间。噩耗传来，欲哭无泪。

谁想到元月二十日，我被当局拘捕，锒铛入狱，经过审讯才知道，因为我是共产党人而被构陷入罪。

当局正在逼迫我转变，如果无意转变必将置之于死，想到宁死不屈的大义，儿除慷慨就义绝无他途可循。

为天地存正气，为个人全人格，成仁取义，此正其时。

行见汨罗江中，水声悲咽；风波亭上，冤气冲天。儿蝼蚁之命，死何足惜！

听说当局电召父亲来恩施，想着胁迫父亲让儿子我屈服，当局以所谓仁至义尽的态度，千方百计催促我转向，也算是用心良苦了，怎奈儿献身真理，早已下定决心，为了道义长存，纵使刀枪斧钺架在我脖子上，父母兄弟围着我哭泣，我的心也不会动，我的志向也不会变。

天下最有丰富感情的人，必然有更坚强的理智，俗话说：“知子莫若父”，父亲最爱儿子也最了解儿子，父亲提醒儿子要明哲保身，但是儿激于义愤，认为家国不能并顾，忠孝不能两全，始终未能从命。

父亲您失望之余，曾经向亲友感叹：这儿子太糊涂，好像要把一个国家扛在肩膀上。往事如此，记忆犹新，既然当年未能听您的话停止救国的工作，今天又怎能背弃真理，出卖人格而苟全身家性命呢。

儿丹心耿耿，父亲您一定能够看得清清楚楚，如果父亲真的应召前来恩施，此时千里跋涉，天寒路远，怀满腔忧虑而来，结果是抱着满腔的悲痛，带着儿子的尸骸回去。徒劳往返，于事何益？

父亲您年逾半百，又何堪此行，这只会白白令儿心碎，加重儿子的不孝之罪而已。

儿七岁丧母，父亲抚之养之，教之育之，一身兼尽严父与慈母之责。恩山德海，未报万一。今后亲老弟弱，侍养无人。不孝之罪，实无可逃。

但是儿子是为尽大孝于天下，是为无数万人之父母牺牲一切，才导致不能侍养亲老，终其天年，苦衷所在，良非得已。

只有恳求父亲把对儿子的爱，变成对天下无数万人儿女的爱，变成对抗战死难烈士遗孤的爱，变成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儿童的爱。如果儿子真的冤死了，这也足以证明显示父亲的慈祥与伟大。

今天虽然遭受失子之痛，但只要看见光明的前途，也真该破涕为笑也。

不孝儿功伟狱中跪禀

一九四一年二月十九日

原文：

上一封信被陈诚收去了，没能让您看见，只好再写一封给您，本月八日大人来施探狱之后，始痛觉不孝之罪深重，实内疚于神明，午夜梦回，百感交集。

设忧愁果能伤人，儿恐不待斧钺加身而后死也。十四日晨, 大人送来肉食, 食之不能下咽, 下午始勉强食之, 而又不能消化，遂致腹泻，今日跪接慈谕，训诫谆谆，一字一泪，不忍卒读，鸟能反哺，儿独何心，能不断肠?况大人爱儿远胜诸弟妹，而儿之所以始终背弃大人养育之恩，断绝妻子之爱，每顾而不悔者，实不愿背弃绝大多数人之永久利益，以换取吾一家人之幸福也。

谁无妻儿，儿安忍出卖大众，牺牲他人，苟全一己之私爱?

案决之后，恳大人携被褥以俱来，与儿同居数日，少伸骨肉之情，此番生离，或即死别。设竟于此时坐失一面之缘，儿将更不胜其终天之恨矣!

儿功伟跪禀

一九四一年四月九日

翻译：

上一封信被陈诚收去了，没能让您看见，只好再写一封给您，本月八日，父亲来到狱中探狱之后，我才深感不孝之罪深重，实在内疚于神明，午夜梦回，百感交集。

如果忧愁真能伤人，儿子我恐怕等不到斧钺加身就先死了，十四日早晨，父亲送来肉食，我吃到嘴里却无法下咽，下午才勉强吃了，又不能消化，结果还闹了独自。

今天收到父亲的来信，训诫谆谆，一字一泪，不忍卒读，鸟能反哺，儿独何心，能不断肠?

况且父亲大人爱我远胜于爱弟弟妹妹，但是儿子之所以始终背弃父亲的养育之恩，断绝妻子之爱，每次回头都不后悔，实在是不愿意背弃绝大多数人的永久利益，去换取我们一家人的幸福。

谁没有妻子儿女，儿子怎么忍心出卖大众，牺牲他人，苟全一己之私爱?

案子判决之后，请父亲携着被褥来看我，和我一起住几天吧，多少疏解些骨肉之情，此番生离，也许就是死别了。如果真的错失这一面之缘，儿将更难以承受这终天之恨。

儿功伟跪禀

一九四一年四月九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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