希林女士，遇见您真是太感谢了，再见（是枝裕和写给树木希林 2018年9月30日）

我对这一天早有了心理准备，但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，多年前我失去了母亲，现在我陷入第二次丧母的悲痛深渊难以自拔。对我来说，您就像我的另一位母亲。

我跟希林女士的交往不过十年时间，所以，我能够谈及希林女士的，仅仅是她漫长艺术职业生涯的最后篇章。

希林女士与我有将近二十岁的年龄差，不揣冒昧地说，我们确实是气味相投。我们的相遇是机缘巧合。

2007年，我准备拍摄以家母为原型的电影《步履不停》，我其实不太清楚希林女士对我青睐有加的原因，或许理由之一是：我从拍摄电视片起家，在电影界没有可以仰仗的师父与前辈，他同情我这个形单影只的人，对我特别关照。

所以每次电影公映的时候，他总是会给制片人打电话询问上座率，得到回答之后她就说：“那下一次又可以拍新戏了，太棒了！”然后才放下悬着的心，仿佛是慈母牵挂着一个不成器的儿子。

您经常带我外出用餐，享受各种各样的佳肴。一进店里面，她就给师傅出难题：“只要是好吃的，每一道菜就都可以上来，至于凑数的菜码，就不要喽，所有菜的分量都要减一半。”

离开餐馆之后，她总是笑着故意捉弄我“你猜刚才多少钱？”“很便宜对吧？所以我们要白天去，到晚上就贵了！”您在这方面所流露的平民本色，充满魅力。

我与您一起度过的时光，实在非常快乐。作为一个儿子，我未能在人生中跟生母相处更久，也许是我试图把那种悔恨、那种想重新生活一遍的渴望、那些未能实现的心愿，通过跟希林女士的相处得到补偿。

我从未说出过这样的想法，可是善解人意的希林女士她一定早就察觉了。通过请希林女士扮演我电影当中母亲的角色，一起进餐、谈天，我渐渐平复了丧母之痛。

而就在这个时候，我却又失去了另一位母亲，我又要平复另一次丧母之痛。

刚才我冒昧地说过，我跟希林女士气味相投-----哪怕电视与广告，是在播放之后就会消失殆尽，我们也要追求品味。

生病之后，她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可以流传后世的电影，从扮演小角色给人留下独特的印象，转变到担任决定作品成败的主角。

我从未向她询问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。可是我却像配合着她的改变一样请她拍电影。

有时我也会担心，会不会遇到了我跟我的作品，就把她的风格给改变了，曾经是她魅力一部分的轻松愉悦感会不会就流失了？后来这些都被证明是我多余的担忧。

拍摄《比海更深》的时候，她拿着已经定稿的剧本来找我，对于一再坚持己见的我反复地说：“演不了，不管怎么样我都演不了”。

我们就花了一个小时争论，把剧本推来推去。可是开拍之后，这些纠结全部都烟消云散，她为了演好角色全力以赴。在更衣室换好服装之后就端坐在窗边，认真地熟背台词，她那像是刚出道的新人一样，勤勤恳恳的背影，我至今难以忘怀。

去年春天我请她出演《小偷家族》的时候，尽管剧本还没有写好，她就爽快地接受了邀请。杀青那一天，她给我看了她全身的扫描图，显示癌症转移的小黑点，布满了她全身的骨骼。

医生说她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，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。我后悔让她演了一个死在电影中的角色，但这也许是天意，要我与她相遇、合作，也让我在电影中先与她道了别。

六月八日电影上映，在道别的时候，希林女士抓住我的手臂对我说：“你就把老婆子的事儿忘了吧！你要把你的时间用在年轻人的身上！我就不会再跟你见面了。”

她说到做到，从第二天起无论我怎么请求，她都坚决地拒绝。

希林女士过世的9月15日，竟然也是我母亲过世的日子。母亲永别之日，竟然也是另一位母亲的永别之日，这样子的巧合使我悲痛欲绝。

时隔三个月见到的她，依然那么美，美得端庄大气，我终于明白她不愿意跟我相会，是要减轻我失去她的悲伤。

我就像《小偷家族》当中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所做的那样，我用指尖触摸了她的头发和前额，然后把她在电影中所说的话，又说给了灵柩中的她。

我总觉得人往生之后，会存在于万物，我失去了母亲，反而觉得母亲存在在周围的一切事物当中，会在街头跟我擦身而过，会在陌生人中，让我忽然发现她的身影。

我这样想着就慢慢超越了悲痛，现在她已经超越了肉体，活在世间万物之中。

作为活着的人，我要像当年一样，把这样的悲痛升华成作品。就像我追逐着她远去的背影一样，我向着灵柩中的她再一次重复我道别的话。

希林女士，遇见您，真是太感谢了，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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