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良心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（大岛中典写给“遗言收集者”袁苡程 1990年代）

您好，尊敬的遗言收集者阁下：

我此刻已是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，孤身一人住在纽约布朗士区的一栋房子里，我已到了胃癌晚期，我已到了胃癌晚期，一直盼着解脱的日子能够早一点到来，因为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。

能活到87岁决不是福祉，而是对我的惩罚，让我的良心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。

我的妻子在23年前离奇失踪。那天早晨她只是照例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东西，却再也没有回来。

6年前，我唯一的女儿杞子，她一家四口在泰国度假时，同时在海滨浴场溺水而亡。

我得知消息后欲哭无泪，从表面上看，我早年还有一个体面和睦的家庭，我是个受人尊重的牙医，我太太在的时候是个贤惠知礼的女人，女儿女婿都是研究所毕业，有两个可爱的孩子。

可是这一切光鲜的存在都只是暂时的和表面的，在内心深处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我早年的罪孽在发酵，所以神会在我最幸福的时候让一切化为乌有。

让我亲眼看着家人突然消失，去体验我当初夺取中国人的生命和毁灭他们家庭的永恒之痛。

1937年，我作为增补入伍的新兵，加入侵华战争。我所在部队是日军第九师团富士井部队，在多日的狂轰滥炸后，我们首先攻陷了中国南方的古城苏州。

我们踏着一地的血污和尸体占领了苏州，一路上能烧就烧，能毁就毁，能杀就杀。

作为一个新兵，我竟然打死了四个中国人，用刺刀挑死一个还没咽气的布店老板，和一个推板车卖西瓜的男人。

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：杀、杀、杀，见到一个中国人就杀一个。而在参军之前，我没有杀过任何人，连鸡也不敢杀，甚至没有虐待过虫子。

我的两个姐姐总说我胆小得像个女孩，所以她们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我在中国杀人的景象。

多数人都知道吸食毒品会上瘾，而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会知道，杀人也会上瘾， 那才是最残忍的瘾，它能让你产生一种屠戮的快感和控制别人生命的生杀大权的力量，我们都成了杀人狂。

我们抓来了200多名没有跑掉的妇女，有的很年轻，也有不太年轻和几个老年的，她们都被关在一个庙里。任凭我们的人随意奸淫。

最后这些妇女都被机关枪扫射杀害，倒在虎丘山旁。我和几个人奉命去检查有没有漏网没被打死的，并被要求一个不能活。

原来人的内心都潜藏着最野蛮的魔鬼，战争必定会把它召唤出来。侵华战争期间，我亲手杀死了28个中国人，包括男人和女人，奸污了17个中国女人。

战争结束后，我回到了日本，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安宁。我晚上总是噩梦缠身，睡觉时经常大声喊叫，我用赎罪的方式小心地对待每一个人，但是我做过的事还是会在夜深人静或我一个人独处时突然冒出来。

那些被我杀害的中国人在临死前瞪着我，眼睛里充满了令人战栗的仇恨——我知道，如果当时我手里的刀是在他们手里，我会变成什么。

后来我去东京医学院学了好几年牙医，毕业后娶了老婆，开了一个小诊所。自从我有了女儿杞子之后，我以为我不会再想起自己那段充满罪孽的历史了。

可是每当杞子问我有关中国、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事情时，我立刻就会满脸充血，心跳加剧。

她不懂我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奇怪的样子。后来，我决定全家移民去美国。

我从来都不敢把我生命中的这段历史告诉我太太，女儿和后来的女婿，当然更不敢告诉我的孙子孙女了。

在他们眼里，我是个安分守己、认真而勤奋工作的人，努力养家的人，是个慈爱的外公。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过去会发生什么。

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，那些被我夺去生命的中国人的魂魄从来就没有放过我，它们追随着我飘洋过海也来到了美国，并潜伏在我看似幸福家庭里的每一个人身后。

现在，我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了，他们都像浮云一样忽然消失殆尽了。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，仿佛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只是一个梦。

这是报应，是我罪有应得；是我当年在中国做下大孽的报应。

我对不起被我杀害的中国女人和男人们，以及他们的家人，我罪该万死。

几十年前在中国境内，我干了一个日本军国主义士兵能干的一切，我不能回避，也不能粉饰，因为那是一场侵略战争，我们去那里就是去制造罪恶的。

我自知罪恶深重，所以希望我死后，能有人把我的骨灰拿到中国去，洒在天安门广场，让成千上万的人用脚踩我，就算是我的赎罪方式吧。

感谢你能耐心地听完我的遗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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